打铜街[7]。
银行的大门大开，却鲜有人光顾。
偶尔几个零散的人进出，也是低头缩颈，匆匆忙忙，一晃而过。
大厅幽深。阳光从窗户里投射几个光柱在地上，灰尘便在光柱之中纷纷扬扬。
棕红色的柜台厚重，发出陈年腐朽的味道。
柜台之后，几个伙计磨皮擦痒，无聊地打着哈欠低声聊天。
但，伙计们的目光，突然纷纷投向大门口，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。
只见大门口，出现一个女子，一身鹅黄长裙。.
女子蘑菇头，长得很清秀。尤其一双大眼睛，如秋水微澜。
伙计们见了，眼睛亮了亮。然后，大家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，冲着大厅深处的一个办公桌七嘴八舌开了：“黎克中！黎克中！你的武小姐来啦！”
正在低头算账的一个年轻人急忙站起来，满脸通红地跑了出来。
唤作黎克中的年轻人，高高瘦瘦，穿着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。他的脸轮廓分明，眼睛不大，却炯炯有神，显得很刚正。
他局促地笑了笑：“季瑶，你怎么回来了？你不是放假回乡下了吗？”
季瑶的声音很轻：“庆喜要嫁人了。我回来陪陪她。”
黎克中搓了搓手：“我快下班了。我请你吃面吧。”
季瑶咬着嘴唇，点了点头。
黎克中高兴得手足无措起来。他结结巴巴：“桥头有一家小面，还卖三合泥，好吃得很。我，我，我带你去。”
然后，他匆匆将东西收拾收拾，便朝着季瑶跑过去。
季瑶站在门口的阳光里。阳光那么明亮，将季瑶的头发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。
黎克中远远地望着那层光，心中暖洋洋的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，很快，传说中的桥头小面就到了。
小面馆不大。低矮昏暗的小间，放了三五个桌子。正午时分，居然只有零星的一两个人吃饭。
黎克中引着季瑶走进来坐下，就听见老板喋喋不休的抱怨：“生意不好做啊！郎个办哦！不如回乡下算球了。”
黎克中诧异地接茬：“老板，你若是回乡下，就难得吃到这么好的三合泥了哦。”
老板望见黎克中，麻溜地端上来两碗三合泥。
碗，是青色的粗瓷碗。
三合泥，是芝麻黄豆花生打成了粉，用油炒了，再放点葡萄干。油亮焦黄的，满口留香。
季瑶尝了一口，果然大爱。
黎克中微笑着向季瑶道：“老板是成都县上人，做得一手地道小吃。”
老板又端上来两碗担担面，打趣起来：“以前你一个人来，今日居然带了朋友哇。”
黎克中的脸红了红，岔开话题：“时局虽乱，但是巴州偏安，应该影响还小吧。”
老板摇摇头：“天天抓革命党，人心惶惶的。日本人又打得凶。听说政府想搬到巴州来哦[8]。我们就更莫得活路了哦。”
黎克中有些惊讶：“政府要搬过来？”
老板压面露难色：“老百姓嘛，肯定是想图个安定。以后这里更热闹了。我还是躲远些……”
黎克中和季瑶对视了一眼，脸上闪过一丝忧虑。
黎克中挤出个笑容：“庆喜嫁了个什么人？”
季瑶回过神来：“什么局长的儿子。”
黎克中问：“可如她意？”
季瑶不经意地：“有钱有势。她，大概是如意的吧。”
黎克中仔细看了看季瑶，又问：“那……换作是你，你可如意？”
季瑶抬起头，想了想：“我既不爱慕滔天的权势，也不追求泼天的富贵。两餐温饱，自由独立，我便心满意足了。”
黎克中有些意外地望着季瑶：“但你家是大户，即使季瑶你有淡泊之心，恐怕你的父母也非权势富贵不可吧？”
季瑶笑了笑：“这是自然。所以他们趁我回家，给我找了许多富贵人家。”
黎克中脸色一白，神情开始不自然起来。他用筷子机械地扒拉着担担面，生涩地问：“那，季瑶可有相中的？”
季瑶轻笑道：“都没相中。所以我跑出来了。”
黎克中一惊：“你你你，你莫不是为了逃婚才回来的？庆喜就是个幌子？”
季瑶似笑非笑地望着黎克中：“没错。我拒绝了那些富贵公子，也放弃了家里的嫁妆。现在如此，你待如何？”
黎克中放下筷子，局促地搓着手，额头隐隐冒出汗来。他纠结地道：“你还是太冲动了。”
季瑶不禁皱了皱眉：“你这个人，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的。”
黎克中低下头思索了数息，终于抬起头来，红着脸道：“季瑶，如果你不嫌弃我家境贫寒，不计较我这个人平庸，你可愿意与我一起，求一个两餐温饱，自由独立？”
季瑶的脸也红了。她咬咬嘴唇，轻笑道：“不嫌弃，也不计较……”
黎克中大喜。他站起来，搓着手转了几个圈，喜滋滋地大声喊起来：“老板，老板！我要两瓶汽水！”
老板跑过来，递上两瓶汽水，一脸疑惑：“你今日怎么了？平时你可从不乱花钱。”
黎克中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欢喜：“今日高兴！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！”
黎克中递了一瓶汽水给季瑶，勉强坐下来，声音有些颤抖：“季瑶，等你明年毕了业，我们便去雅安吧。”
“雅安？”季瑶不解：“为何去那么远？”
黎克中难掩兴奋：“雅安宜居。巴州现在人心不稳，大家都不敢进银行了。雅安开了新银行，我想去那边试试。”
季瑶微笑起来：“你拿主意吧。”
黎克中止不住的笑意荡漾在脸上，连三合泥都仿佛分外香甜。
.
.
[7]打铜街：重庆街道。
[8]：1937年，国民党迁都重庆。
喜欢青神梦请大家收藏：(www.tutuxs.com)青神梦图图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