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里来的，居然是武夫人身边的徐妈妈。
徐妈妈看着季瑶长大，与季瑶关系亲厚。
季瑶见徐妈妈来了，不知怎么的，竟毫无高兴之情，反而双腿发软。
徐妈妈穿着一身深蓝色碎花布衣，她身形微胖，本来挺有佛相，如今却仿佛颇为憔悴。她的一双眼睛红肿，见了季瑶，颤声道：“五姐儿……我来接你回去……老爷不行了……”
如同一声晴天霹雳。
季瑶仿佛被这声霹雳击中了。她麻木地站在原地，不知所措。
本来大厦将倾，是她早预料到的。
但是家中顶梁柱这么快就倾覆，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。
况且，这个顶梁柱，还是她亲爱的父亲。
父亲在别人眼中，是古板迂腐，甚至令人生畏的。但只有季瑶心里知道，父亲对她是慈爱的，宽厚的，如同一座避风的港湾。
父母老来得女，本来季瑶也料到与父母的缘分不长久。但没想到这么突然，就要面临分离。
这种分离，还是死别……
见季瑶发呆，徐妈妈走过来握住她的手，柔声道：“五姐儿，别伤心。人都要走这一步。你且赶紧收拾一下，与我回去，好歹赶得及见老爷一面……”
季瑶回过神来。她慌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，声音在发抖：“没什么好收拾的……徐妈妈，我们这就走！”
说完，季瑶将徐妈妈一拉，转身就走出门去。
临了，季瑶突然想起什么。她一把拉住与她一起回来的郝玲，焦急地道：“你帮我一个忙……你去市民银行，找黎克中。你就说，让他等着我……”
郝玲是个梳着麻花辫有些驽钝的女生。她见季瑶着急，便一口答应：“银行？黎克中？等你？好的……你放心吧！”
季瑶见郝玲应允，稍稍放下心来。她一咬牙，拉着徐妈妈，急匆匆地离开学校。
以前每次从学校回家，季瑶都觉得是高兴的。
虽然武家对她来说，是个精神上的牢笼。
但，那里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，有慈爱的父母，醇厚的乡音，熟悉的花花草草。
季瑶对武家的感情，既有眷念不舍，又有心想要逃离。多少有些纠结矛盾。
但，每次放假回家之路，还是令人愉悦。
而如今，季瑶只觉得，这条回家之路，竟无比漫长。
一路上的天都阴沉沉的，仿佛憋着一场雨，又始终落不下来。
青神如旧。
街道安静地沐在薄雾中，人们安静地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
革命的轰轰烈烈，卢沟桥的阴云惨雾，似乎都与青神很遥远。
终于，武家大宅，远远地又望见了。
连绵起伏的武家大院，似乎更加残破萧瑟了。
季瑶和徐妈妈从小门进了，赫然发现院子里，挤了不少人。
这些人，有武家的亲戚叔伯，还有些人甚是脸生。
徐妈妈解释道，武老爷开塾讲课，这些都是他的学生。
季瑶无心细看，径直一头冲进了主屋。
一进主屋，季瑶就感觉到了，无法言说的沉重和压抑感。
父母平时住的铁木月洞大床前，围着一圈女人，发出细细的抽泣声。
而大哥二哥还有侄子存恩，都站在外圈。
季瑶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。她快步走到月洞床前。
床上，果然是平时古板迂腐，甚至令人生畏的父亲。
父亲苍老了好多啊！
他的白发干涩，形容枯槁。
他静静地闭着眼睛，苍白薄弱得如同一片落叶。
仿佛一阵风吹过，他就会落下来。
季瑶心中大悲，涩声唤到：“父亲，我回来了。”
落叶般的武老爷听到，居然艰难睁开了眼睛。
看见季瑶，武夫人，大嫂二嫂，两个出嫁的姐姐红着眼睛围了上来。
武老爷伸出手，微弱地挥了挥。
武夫人见了，哀声道：“老爷有话同季瑶讲，咱们先下去吧。”
大哥二哥有些不可置信：“父亲有什么话，是我们不能听的吗？”
武夫人劝道：“关于季瑶的婚事。你们且在外面等一等。”
几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，惺惺地离开主屋。
待屋中只剩下武老爷和季瑶，季瑶终于绷不住了。她流着泪，拉住父亲的手，泣不成声：“父亲，您不要走……再陪我几年……”
武老爷苍白的脸上，露出一丝微笑，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慈爱的避风港湾。他的声音，微弱得像一丝风：“季瑶，聚散终有时……”
季瑶摇摇头：“不！我舍不得您……”
武老爷握紧季瑶的手：“为父放心不下你和这个家……”
季瑶哀声道：“女儿定会幸福，父亲放心！”
武老爷摇摇头：“你……守着武家，为父……才能放心……”
季瑶一愣：“父亲是什么意思？”
武老爷艰难地道：“你回来……当家……”
季瑶一惊：“不……我，我，我志不在此……我和……黎克中已经约好了，去雅安。”
武老爷看了看季瑶，终究露出失望的表情，微弱地叹了口气：“你的哥哥……不成器……武家怕是保不住……”
季瑶摇摇头：“父亲，国将不国，家何为家？局势动荡，我们独善其身，不如将家产捐给抗日前线？”
季瑶话音未落，突然有人闯了进来，尖声打断二人：“荒唐！你有凌云志，也不能不顾别人死活吧！”
季瑶回头一看，竟是大嫂杨景茹。
大嫂还想言语，又进来几人将她拉住。
大哥歉意地对季瑶道：“你大嫂是无知妇孺，你别放在心上。父亲病重，说不了这么多话。季瑶，你且让父亲休息吧。”
两个姐姐也过来，将季瑶扶起来。
季瑶无法，只能回头望向父亲。
武老爷一阵剧烈咳嗽，面色晦暗，双眼紧闭，似乎随时会随着一阵风凋落。
季瑶心中一哀，随两个姐姐出了主屋。
剩下的时日，便是季瑶陪着母亲，几个哥哥姐姐嫂嫂低低地谈论，似乎在商量着父亲的后事。
胡乱吃了些吃食，季瑶便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。然后她又合衣躺下，瞪着双眼，心烦意乱地瞪着黑夜里的屋顶。
到了下半夜，外面突然乱了起来。哭喊声，脚步声，响成一团。
季瑶机械地从床上爬起来，心中大悲，是父亲走了……
她夺门而出。
守在院子里的亲戚，私塾里的学生，哭成一团。
主屋已经灯火通明。母亲武夫人，几个哥哥姐姐嫂嫂跪在地上，哭声震天。
季瑶全身发抖，奔进主屋，只看到，父亲的月洞床上，隐隐的一片白。
季瑶突然心口一热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。她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，两眼发黑。朦胧间，自己嗓子一甜，似乎吐出一口血来。接着，季瑶再无力支撑，一头栽倒。
.
.
喜欢青神梦请大家收藏：(www.tutuxs.com)青神梦图图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