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，黎克中果然早早地向银行请了假，热火朝天地去筹备彩礼了。
季瑶回到房间，坐在木桌子前等着黎克中。
一想到要回青神，季瑶的心情便复杂起来。
父亲生前是极不喜欢黎克中的。几个哥哥嫂嫂对他大概也不会有好脸色。倒是母亲，对自己颇为宽容。从小到大，不管季瑶做了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情，母亲最多嗔怪两句，最后还是默默支持。
想到母亲，季瑶突然觉得心中有点刺痛。
母亲和存恩互相搀扶着，站在青神的薄雾之中，给自己送行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。母亲头发花白，略微佝偻着身体，向着季瑶招手：“五姐儿，我等着你回来……”
季瑶的眼睛有点发酸。她很想立即见到母亲，把她和黎克中结婚的事情告诉母亲。
只要自己幸福快乐，母亲一定会高兴的。
季瑶不由得露出了微笑。她站起身来，推开木格子窗户，伸长脖子往街道上望了望。
街道上人来人往，还是一派烟火气。
黎克中这个人，贯是个磨蹭的。出去置办个彩礼，怎么用了这么久？
季瑶不由得有些焦急。
她的心，几乎要飞回青神去了。
季瑶趴在窗格上，向外张望着。
她盯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，寻找着那个穿着白衬衣，瘦瘦高高的年轻人。
盯了一会儿，季瑶觉得眼睛有些发花。她揉了揉眼睛，打算休息一阵。
但突然，一声巨响传来。
紧接着，便是地动山摇的感觉汹涌而来。
季瑶只觉得双耳刺痛，嗡嗡作响，几乎聋了一般。然后便是排山倒海似的气浪，重重地将季瑶掀翻在地。
季瑶跌坐在地，脑子一片空白，连全身的疼痛也感觉不到。
周围如同混沌一般。季瑶只朦胧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声。
她下意识地爬起来，挣扎着跑到窗边，向外看去。
只见街道已经大变样。
整个世界，被浓重的黑烟和漫天的砂石笼罩。
曾经冒着热气的小吃，琳琅满目的菜摊，已经七零八落，满地狼藉。
曾经来往谈笑的人群，正惊慌失措地喊叫奔走。
那些拼了命的喊叫，季瑶却听不到。她只能看到惊慌奔跑的人徒劳地张口闭口。
季瑶没来由地惊恐起来。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，却发现一手是血。
难道自己聋了？
不可能！
自己分明还能听到尖锐的嗡鸣声……
但除了嗡鸣声之外，再听不到其他声音。
正在犹疑间，接连几声巨响又汹涌而来。
小楼开始剧烈地摇晃，碎石木屑没头没脑地砸下来。
季瑶站立不稳，却已经清醒过来。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，拉开门就要跑出去。
她正好撞到一个人的身上。
季瑶抬头一看，正是黎克中。
他还是一身白衬衣，却灰头土脸的。
黎克中抓住季瑶的手，一脸焦急地说着什么。
但季瑶耳边只有尖利的嗡鸣声，除了看到黎克中的嘴一张一合之外，再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黎克中徒劳地说了一阵，见季瑶没有反应，干脆将季瑶一拉，转头便往街上跑。
街上此时已经混乱不堪。
砖瓦碎石铺了一地，不少陈年老屋已经变成断壁残垣，看不出本来的形状。每个人的脸上，都是惊骇的表情。人们如同受了惊的寒鸟，一哄而起，却又茫然不知方向。
每个人都在奔跑。
有人互相搀扶，有人扯着哭喊的孩童，有人拖着大包小包。
至于跑到哪里去，人们其实并不知道。似乎大家只是想用奔跑来缓解内心的恐惧。
季瑶随着黎克中，也夹杂在这些茫然穿梭的人群之中。
前路难行。不断地有人撞到季瑶身上。
季瑶走得跌跌撞撞，要不是黎克中拉着她，她早已经跌倒了。
原本熟悉的街道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方向。季瑶浑浑噩噩，不知道黎克中拉着她要去哪里。
两人仿佛是落在激流中的两片树叶，不断地被推搡，踩踏，然后又身不由己地前行。
不知道走了多久，季瑶发现自己和黎克中被人潮带到了一处低矮的巷子。
巷子很偏僻，季瑶以前从来没有来过。
巷子的入口有个狭小的门，汹涌的人潮被卡在了这里。
黎克中紧紧地拉住季瑶，随着人潮艰难地挤进低矮小门。
小门一过，季瑶只觉眼前一黑。
黑暗之中，只感觉到大家的互相推搡，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喊和抱怨之声。
这时，闷重的巨响又远远地响了起来。巨响密集，听起来就像是巨大的鞭炮声。
但这些巨大的声音，令黑暗之中的人惊恐。一时间，大家噤若寒蝉，只听到低低的叹息和啜泣。
同时，头顶上开始散落细细的土石。
季瑶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。她向四周望去，只望见长长的甬道和密密麻麻的人。
季瑶低声问道：“这是哪里？”
“防空洞。”黎克中在身后回答。
季瑶迟疑地道：“那……刚才听见的声音……”
不等黎克中回答，已经有身旁的人带着哭腔道：“是日本人！开始轰炸了……”
此人的话音未落，更多人开始低低地说开了：
“听说是日本人在轰炸机场……”
“这里的机场是日本人的眼中钉！大西南这边抗日可都靠到它！”
“那朗个办嘛？”
“天杀的！”
“又不晓得死了好多人……”
“听说山城那边被炸得更惨哇……”
“学校医院都不放过……”
“……”
人群中开始迸发出低沉的此起彼伏的哭泣。
季瑶的心情沉重。但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听力似乎恢复了些。除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之外，尖锐的嗡鸣声似乎越来越远。
浓重的悲伤在人群中迅速蔓延。人们开始互相倾诉自己的不安：
“我的老婆娃儿还在山城……肠子都悔青了！没让他们早点出来……就怕以后见不到了的嘛……”
“如今生死两茫茫……不晓得还有没的机会回家啊……”
“还回啥子家嗦？听说出城的路都被炸坏了！”
“……”
季瑶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家。
自己远在青神的家。
自己本来今天就要回去的家。
母亲，哥哥，姐姐，存恩，他们还好吗？
季瑶突然害怕起来。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。
有些机会，转瞬即逝。
一旦错过，可能再不能回头。
季瑶慌乱地抬起头，正好望见黎克中望向自己。
黎克中看出季瑶的恐惧。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季瑶的肩膀，低声道：“青神偏远，定能平安！等局势好一些了，我们再回去！”
季瑶的心终于安定了些。
人们在黑暗之中逐渐陷入沉默。
黑暗的甬道，又潮湿又拥挤。时不时的轰鸣声和跌落的砂石困扰着忧心忡忡的人们。但在风雨飘摇之中，这一方小小的黑暗，成了大家暂时安身立命之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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